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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莫鶴群

晨光初透，西門大板井的青石板上已聚了幾雙布鞋。井沿三道深痕，是幾百年井繩細(xì)細(xì)磨出來的，深凹處真能臥住一只小貓。井水幽深，人影晃動(dòng)，早來的婦人提著木桶，俯身汲水，發(fā)梢不經(jīng)意掃過水面，那倒影，竟似六百年前就這般低垂著。

井旁豆腐坊的門敞著，大鐵鍋里豆?jié){微沸，白汽氤氳。師傅系著藍(lán)布圍裙，捏一撮石膏撒入，竹筷輕劃一個(gè)圓，漿水便悠悠凝起，嫩若新剝的荔枝肉。盛在粗瓷碗里，撒幾點(diǎn)鹽花，一氣飲盡，暖意便從喉頭悄然滑入腹中——建水溫潤的日子，原是從這井水的軟嫩里沁出來的。

城東朝陽樓，洪武年間的古建筑，碑上夸它曾與齊云、落星爭高。如今成了街坊閑坐的去處。三樓的茶桌擺著粗瓷蓋碗，老者圍坐打牌，牌聲啪嗒啪嗒；有人倚著朱漆門柱，荒腔走板地哼《小放?！罚约旱瓜刃α?；另些閑漢，只管對(duì)著樓下臨安路出神，看擔(dān)菜的婦人腰肢輕擺，看黃狗追著自己忽長忽短的影子。

石階陡峭，攀緣而上，褲腳沾了微塵。憑欄遠(yuǎn)眺，青灰瓦頂層層疊疊，浮在淡白的晨靄里，宛如剛出籠的糯米糕，蓬松溫軟。人說它肖似天安門，卻無那份肅穆，倒像個(gè)敞著衣襟的老者，安然守著臨安路升騰的煙火氣。石板路彎彎曲曲，串起文廟與朱家花園，像一截老藤，隨意攀纏著些舊日辰光。

朱家花園的門虛掩半扇?！叭恳徽毡凇钡脑郝淅?，雕梁金粉剝落泰半，舊日氣派卻依稀可辨。戲臺(tái)空寂，梁上紅綢子蒙了層薄灰；私塾的窗欞間，蛛網(wǎng)破了又結(jié)。陽光斜斜探入，在地上描出規(guī)整的格子，恍若當(dāng)年先生筆下未干的“之乎者也”。木雕上的“漁樵耕讀”還在，樵夫肩上的柴擔(dān)仿佛還在微顫，只是再無人駐足，聽它細(xì)說前塵了。

文廟泮池名“學(xué)?！?，水波不興，靜如一方碧玉。偶有野鷺忽從葦叢驚起，翅尖掠破水面，蕩開幾圈漣漪，倏忽又歸于沉寂。大成殿前二十八根盤龍柱，龍身緊纏柱身，鱗爪僨張，尾在柱底盤成圈，頭卻高昂，似要隨時(shí)掙開這石頭的束縛，破空飛去。欞星門的石刻極精微，花草葉脈歷歷可數(shù)，不知耗盡了匠人多少心血與眼神。

遙想祭孔時(shí)節(jié)，鐘磬清音穿云，衣袂翻飛處，墨香似能隨風(fēng)流轉(zhuǎn)。一墻之隔的學(xué)政考棚，號(hào)舍逼仄如蜂巢。當(dāng)年滇南學(xué)子蜷伏其中，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，仿佛還粘在梁木間，偶有風(fēng)過，便簌簌落下些許。如今倒有“臨安趕考”的鑼聲喧鬧，游人嬉笑跑過，那點(diǎn)青燈黃卷的澀意，早已被風(fēng)吹散。

出城數(shù)里，雙龍橋靜臥瀘江之上。十七孔橋洞次第相連，如長虹俯身飲水。三座閣樓的飛檐輕盈翹起，倒影投在水中，被風(fēng)揉得晃晃悠悠。冬日霧起，橋影淡如宣紙上暈開的墨痕，一時(shí)竟分不清是橋在水里，還是水漫上了橋頭。岸邊的稻田，黃綠相間，四季就這樣沿著田埂，不緊不慢地踱步。

碗窯村的龍窯依坡而臥，像條沉睡的土龍。窯口尚有余溫，飄散著淡淡的煙火氣。前店后坊內(nèi)，匠人蹲踞泥前，手指捏住陶坯緩緩轉(zhuǎn)動(dòng)，刻刀隨之游走，陰處深鐫，陽處填彩，泥胎便漸漸有了神氣，仿佛吸足了人的精氣。紫陶博物館里，仿青銅的余鼎默立，八百余字銘文細(xì)若蚊足，刻著窯火的記憶，也刻著這方水土里長出來的那股子犟勁兒。

指林寺隱在深巷，推開斑駁的木門，便似踏入另一段光陰。殿內(nèi)幽暗，元代壁畫在壁上浸潤漫漶。菩薩眼簾低垂，飛天的衣帶飄得悠長，一半凝著藏地的寒冽，一半沾著中原的溫潤，就在這昏昧中無聲流淌。玉皇閣的木柱極粗碩，移柱法撐出格外敞闊的空間；后院的崇文塔，密檐層層疊疊，小龕中佛像的面容已被歲月?lián)崞?，卻依舊端凝，守著自身的莊嚴(yán)。佛與道在此共處幾百年，各燃各的香火，倒也相安無事，香灰積了半寸厚。

暮色悄然爬上朝陽樓的飛檐，全城的瓦頂便鍍上了一層金紅。晚霞潑灑下來，六百年的光陰像一層薄薄的釉，輕輕敷在巷陌升騰的煙火之上。臨安路上腳步聲漸起，是歸家的訊號(hào)；豆腐坊的熱氣尚未散盡；紫陶上的刻痕還帶著窯泥的濕意——建水從不把日子當(dāng)作古董供著。

那些老時(shí)光，恰似西門井沿的磨痕，亦如紫陶坯胎里的細(xì)砂，摩挲著，浸潤著，便化入了豆?jié){升騰的氤氳里，融進(jìn)了牌桌旁豁朗的笑聲里，滲進(jìn)了薄暮中歸家的步履聲里。古城的魂靈，就在這些鱗爪般微末而鮮亮的尋常處低回流連，不聲不響，卻從未遠(yuǎn)離。

乙巳閏六月廿六，三江抱云樓主莫鶴群記于古城建水。

責(zé)編：龍子怡

一審：龍子怡

二審：張建平

三審：周小雷

來源：湖南日?qǐng)?bào)·新湖南客戶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