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赤腳與泥土地

■商錦文

秋風(fēng)起蘿金黃，香氣彌漫暖身心。一場臺風(fēng)“楊柳”過后，家鄉(xiāng)氣息從雨絲風(fēng)末中沖面而來，我感應(yīng)到是一股菠蘿香。迫不及待的我，讓老家寄來了整整兩泡沫箱的糖心菠蘿。開箱時刻，香味四溢，舌尖發(fā)酸生津，味蕾像觸電般接通了久遠(yuǎn)的童年時光，腳下也如同重新踏入了閩南家鄉(xiāng)那溫軟而親切的泥土地。

孩提時，我整日赤腳奔跑于故鄉(xiāng)溫潤的土地之上。閩南沙地綿軟細(xì)膩，而泥土則是黃松土，柔軟蓬松。赤足踩上沙地，暖意自腳心悄然升起，像稻田的小魚，輕柔地吻著每個腳掌；雨后的黃泥土地則黏稠而飽滿，閩南松木沉淀后的黃土地，每踩一步，泥土里的松香氣息就撲面而來，而每抬一腳，雙腳哧溜哧溜的聲音，仿佛嬰兒從大地母親的手里滑脫出來，旋即又被溫柔地包裹住。我時常赤腳奔跑在天地之間，將自己幻化成土地延展的自然精靈。而泥土和沙礫，也通過我多年的赤足，將堅韌的意志刻入了我的骨骼經(jīng)脈，無論日后歲月霜蝕還是烈日灼燒，都讓我無比堅強，足以頂住任何風(fēng)霜雪雨。

田野秋色。韓狀元繪

然而，赤腳的人終究要離開故土。他鄉(xiāng)山谷里，卵石嶙峋硌腳鉆心，每走一步，都似在刀鋒上跳舞，很多次我不得不踟躕而行。而城市的水泥地，驕陽炙烤地面滾燙，腳踩上去如同烙鐵加身，燙得人倒吸涼氣；水泥地面僵硬隔絕地氣，無奈只能將腳掌憋悶在局促的鞋履里。昔日赤腳踩出的厚繭，如今漸漸蛻變成鞋履里充滿氣味的新繭——一個凝結(jié)著大地所贈予的堅韌，另一個刻印了他鄉(xiāng)山谷卵石和城市水泥堅冰施加的束縛與折磨。

菠蘿的芳香牽引著我，重回故鄉(xiāng)。然而土地卻已非舊日模樣。推土機隆隆作響，吞噬著田野，水泥如冷酷的巨舌，舔舐過曾經(jīng)濕潤的泥土，將其徹底封存于堅硬冷漠的灰白之下。曾經(jīng)瓜果飄香的田壟，現(xiàn)在卻被整齊劃一、色彩艷麗的綠化帶所替代。人工的艷麗固然扎眼，卻再難尋覓泥土散發(fā)的、那種樸素而豐饒的芬芳了。

那些曾與泥土相伴終生的鄉(xiāng)親們，如今可好？是否也像我茫然立于水泥地上？依然赤著的雙腳可否尋見一寸可踏可踩的柔軟泥地？

那溫軟的沙地，飽含雨水的泥濘，曾是大地給予生命最原初的撫慰與支撐。如今水泥的冷漠堅硬卻讓赤腳失去了家園，使生命與土地之間生生隔出了難以跨越的鴻溝。我時常在想，如果城市的擴張，車流的喧囂注定要帶走鄉(xiāng)親們賴以生存的土地，能否不讓他們像失了根系的樹，空懸在堅硬冰冷的水泥地面之上。那泥土里曾埋著他們祖輩的骸骨，拼搏的汗水和他們血淚的歸宿。

請遏止水泥無邊無際的擴張與侵蝕吧！那些老城閑置的廠房、破敗的高樓、荒廢的邊坡，何其豐富。與其再去制造新的荒蕪，何不讓其煥發(fā)新生？去盤活閑置的土地、去運營那些古早的廠區(qū)、去流動百姓手中的固定資產(chǎn)，去給老居民樓增加電梯，去疏通堵塞異味的下水道，去埋下蜘蛛網(wǎng)，去點靚城市的每個角落，去開一間鋪，去亮一盞燈，去溫暖一個人。

留一方泥土地吧！給赤腳的鄉(xiāng)親，給漂泊的游子。讓他們扎根、安身、勞作，讓他們悲緬、創(chuàng)痛、奮發(fā)。

留一塊泥土地吧！那是天地間王者的慈悲，那是腳掌重新接上土地的脈搏，那是生命最本真的盟誓。

我放下芳香的菠蘿，徜徉在城市的車水馬龍里，看到了一撮撮從水泥縫隙里倔強鉆出的青草，它們卑微而頑強地尋找著縫隙向上生長，如同我們腳心深處，永遠(yuǎn)蟄伏著對大地母親體溫的渴望——那渴望是種子的基因，是根的記憶，是生命無法被水泥真正馴服的本色。

我像穿破瀝青的草芽，帶著泥土的溫?zé)?，和對溫軟大地的渴念，穿過堅硬的水泥地面，熱烈地、頑強地，尋找歸途。

作者：商錦文

責(zé)編：黃柳英

一審：黃柳英

二審：李禮壹

三審：李寒露

來源：湖南日報·新湖南客戶端